每年的秋末冬初,乃至更长的一段时间,这个季节是属于棉花的,是属于为棉花的收获而辛苦劳作的人们的。也许我孤陋寡闻,我真不知世上还有哪一种农作物,有如此之长的收获季节,如此之长的收获期,投入的劳动力也如此之多,甚至还需要八方支援,大兵团作战,好像唯有棉花。这如此隆重的仪式,不仅在我的家乡阿拉尔,从南疆到北疆,在整个新疆,这个季节,你随处走走,都能明显地感受到,那来自棉花的温暖感觉,那来自棉花的亲切气息,而且还是那般的强烈,让你产生一种微醺醺的惬意。
我的家乡阿拉尔不仅是新疆,也是全国重要的棉产区,这里所产的都是优质长绒棉,这是我们从小都挂在嘴上,引以为自豪的。那里的老同学最近告诉我说,阿拉尔现在的棉花产量占全国的二十分之一, 当地的“新农牌”棉花,是中国棉花市场公认的十大畅销品牌,这个份额还真不小,这品牌还真够靓。谁能想到这里在半个多世纪前,还是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滩,沧海桑田的巨变,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
棉花长在家乡的天空和大地之间,但我觉得它更像是长在我的心田。它的一粒种,一棵苗,一朵花,一个棉铃,一缕棉絮,都一幅幅在我眼前回闪,每一朵棉花也是一朵温暖的记忆。
棉花喜热、好光、耐旱,新疆的光热水土条件,特别是阿拉尔,好像天生就是为棉花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准备的巨大温床。但阿拉尔垦区棉花品种的更新换代,生产水平的迅速发展,凝聚了几代军垦人的心血和汗水。
那好像远离我们的开荒造田就不说了,就说植棉地膜机的发明和使用,不仅在阿拉尔,在全国的棉花生产史上,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农一师九团机务科的梁洪相,任研制组组长,主要负责排种部分的设计,他1965年毕业于华南农学院农机系。那时,他妻子不止一次地对亲朋好友说:“我家老梁现在白天不是白天,晚上不是晩上,有时回到家里,还神神叨叨地呆坐在椅子上不停比划。这样下去,真担心哪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呆子。”她哪里知道,她老公不停比划的,是作业时棉种在种子箱里的运动轨迹。
硏制组还和修造厂的工人师傅们制作了一个模拟装置,模仿作业时的真实情况,进行了无数次的试验。经过近两个月的日夜奋战,终于赶在大地封冻前研制出了样机。团里召开现场观摩会进行试播。研制组成员的熊显华回忆,现场会那天,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师领导来了,全师各团场的领导和农业部门的技术人员来了,九团各连队的连长和农业技术员来了,把进行试播的地块围了个水泄不通。样机在试播,样机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有的在检查铺膜质量,有的则扒开土壤检查穴内棉籽的数量和深度。
1982年的元旦,研制组马不停蹄地投入了第二阶段的工作。当时团里已为大面积植棉投入巨资采购了塑膜薄膜,农技部门冒着严寒精心为即将到来的春播准备棉种。规模生产地膜机是全团不容闪失的头等大事。修理厂的工人师傅们热火朝天、全力以赴、通宵达旦的工作,那一年的春节都没有休息,白天马达轰鸣,晚上灯火通明。凭着这股干劲和拼劲,硬是在4月初开春时节,生产岀十五台地膜播种机,保证了农时。当年全团共播种八千六百余亩地膜棉。秋后统计,地膜棉的亩产比常规植棉高出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这可是了不起的一个成绩,轰动一时。
其实,棉花并不是花,棉花植物开的是乳白色或粉红色花卉,才是它的花,开花后不久转成深红色,然后凋谢,留下绿色小型的蒴果,称为棉铃。锦铃内有棉籽,棉籽上的茸毛从棉籽表皮长出,塞满棉铃。棉铃成熟时裂开,吐出柔软的白色的絮状纤维,这才是我们平常说的棉花。 对这个,局外人可能不太清楚,但对于棉产区的人,包括当时我们这样正在读书上学的孩子,都已是最基本的常识了。因为那无垠的棉田,不仅父辈们在那里摸爬滚打,也留下我们青春年少的身影,那就是一年一度的拾花大战。
一年一度的拾花,被喻为一次战役,一点都不为过,可见它的紧张和激烈,也可以看到它的隆重和热烈。拾棉花,必须在入冬封冻前采摘完毕。每到秋收,我们这些农场子弟都要背着行李,到各个连队拾棉花,九团二营作业站所有的连队我们都去过,远些的七连、十连好象也去过。上千人马,浩浩荡荡,男生往往住在连队的大俱乐部,女生住的是些小的房间,条件要稍好些。每年秋天,少则一周多则十天半个月,师生携手共同奋战在棉海。拾棉花要起早,早上有露水,棉叶不容易沾到棉朵上,减少返工的程序,所以每天天不亮大家就下田了。拾花的口决我今天还记忆犹新:“轻轻抓狠狠拉,一抓就是一大把”,“不怕慢就怕站,一站就是两斤半。”
拾花的日子是辛劳的,也是快乐的。老师同学同吃同住同劳动,整天唧唧喳喳的,腰背酸疼也不觉得什么了。白天忙着拾花,一人几行往前行进,大家相隔有点距离,说话要大声喊才能听到,每天的拾花是有任务的,要开展劳动竞赛,要评选拾花能手。晚上睡在铺着稻草的大通铺上,大家天南海北地有说不完的话。每晚的卧谈会,都是在带队老师的大声呵斥下结束,随后大伙就立即进入甜美的梦乡。
每年拾完棉花,有一个作业是必须完成的,那就是要写一篇作文。我写过好多篇这类作文,大多都忘了,但有一篇至今还记得,题目是《小花拾花》,作文中的原型小花,就是我的老同学李玉华。这篇作文经喻燕良老师的修改润色,在1975年11月某一期的《阿克苏报》刊发了,后来这篇作文成了九团二中学弟学妹们争相学习模仿写拾棉花的范文。
九团二营的棉田你还曾记得当年一群群拾花的少男少女吗?他们当年正值豆蔻年华。无论你是否记得,我们今天仍记在心上,终生都不会忘记。
阿拉尔垦区地多人少,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年的拾棉花季节一到,从河南四川甘肃等地都会源源不断地来一大批一大批的拾棉花工,他们和这里的棉农吃住在一起,披星戴月在棉田,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四个月,白花花的棉花换来花花绿绿的 钞票。无论是棉农还是拾花工,这都是心血汗水的回报。
不过老同学们介绍说,阿拉尔现在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棉田都已实现了机械拾花了。机械拾花,这场景我没见过,过去连想都不敢想,我让他们发几幅照片我看一下。只见,天穹铺满红彤彤的彩霞,广袤的田野上,拾花机轻盈掠过,吐出一个个硕大的蛋挞式的大棉包,错落而有序地排列着,场面实在是太壮观了。如今,机械化让棉农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他们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奔波在棉田拾花了,如今在读的中小学生就更用不着去放下书本拾棉花了。但他们少了我们这一段快乐的体验,少了我们这一笔宝贵的人生经历。
棉花,从四月中旬播种,十一月底拾棉结束,棉农辛劳大半年。培育幼苗、中耕除草、整枝打叉、喷药灭虫、收晒新棉。现在有许多环节都实现了机械化,包括拾花,但还有一项劳作,需要人工亲力亲为,这就是给棉花打顶。每年七月初,也差不多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为了防止棉花无限生长,让它多结棉桃,必须把它的顶端打去。头顶烈日,弯腰弓背, 那一身又一身的汗水,湿透了衬衣,一滴滴洒在棉叶上,一滴滴洒在棉田里。这项劳作,从我那时起一直延续到今天,我和棉农们一样,期待着有一天这艰苦的劳动被现代化的机械所取代,我想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
清代马苏臣诗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我离开家乡多年以后,家乡棉花的影子还在我的身边无处不在。我结婚时铺的盖的,都是母亲从家里让到外地上学的小弟捎来的,儿子出生后,大的小的棉被,都是母亲用最新的棉花一层层一线线缝制的,家里吃的用棉籽炸的大壶小壶的清油,也是母亲托人用便车带来的。我始终被家乡棉花那“花开天下暖”的氤氲笼罩着,幸福无比。
我知道,棉花在许多地方还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笨花,著名作家铁凝的长篇小说也以《笨花》冠名,以笨花村的原野和笨花为背景,徐徐展开了一幅中国乡村风云的历史画卷,耐人寻味。笨花,这是这看似一个土土的名字,更让人感到了肌肤之亲。这正如棉花的花语:珍惜身边的人。
“谁知泽被苍生外,姹紫嫣红别有花。”这句诗说的就是可亲可敬的棉花,太形象了。